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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约运动与民国政治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抗日战争前夕,“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中国社会的时代最强音,各种外交问题,主要围绕“废除不平等条约”及其衍发的各种事件而进行。“废约运动”则成为一场全民运动,对民国政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废约运动与南北政局
在废约运动最为高涨之际,中国一直存在南北对峙的两个政府,即北京政府和南方国民革命政府。
在举国弥漫着“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强烈呼吁中,北京政府成效不甚显著的修约政策无形中影响了其自身威信。北京政府内部希望通过“修订”的方式达到最终废约的目的,同时,也希望通过“修约”平息民众的不满,以期在废约问题上有所作为,并缓和局势。如关税会议的召开,与国民党所领导的北伐恰好同时。南方政府势力的发展,又制约了北京政府的修约步伐。修约成效的局限性,一方面为南方国民政府提供了反对北京政府和各派军阀的理由,另一方面,由于民众普遍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但其缓进的做法却逐渐失却人心,民众的政治重心纷纷倒向国民政府。
南方政府的废约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革命形势的发展。广州国民政府在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旗帜下,反复强调“要废约反帝,必须打倒军阀”和“要打倒军阀,必须废约反帝”,从而顺理成章地发动国民革命。
在北京政府展开修约外交攻势之际,在全国民众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呼声最高之时,国民政府通过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以废约相号召,先后向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进军,在北伐中得到各方舆论及国民实际行动的支持,推动了国民革命的顺利进行。
与此同时,北京政府的修约和废约举措迫使列强调整对华政策,从而改变了国民政府的国际境遇。如中日交涉修约问题时,日本扬言北京政府不能代表中国,“如欲讨议各项根本问题,非有南方代表参加不可”。这固然是日本拒绝修约的挡箭牌,但却为南方国民政府跻身国家外交事务提供了机会。1926年11月9日,中共中央局与远东局发表《对于目前时局的几个重要问题》,指出:自从北京政府宣布废除中比条约后,日本不再主张奉系张作霖势力冒险向南发展,英国则既忌讳南方的胜利,又不得不采取联络实力大增的南方的新政策??因为,帝国主义者认为,既然北方也废除不平等条约,那么就与南方政府无异,故而“帝国主义者并不感觉南赤格外可怕”。〔1〕在这种情况下,列强开始主动与国民政府联系,讨论对国民政府的承认等问题,无形中提升了国民政府的国际地位。
二、废约运动与政党政治
风起云涌的废约运动是一场由不同党派、不同群体,由精英与大众所共同发动的政治运动,对政党政治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国、共两党将其合作进行的革命称为“国民革命”,口号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中国青年党自称其革命为“全民革命”,口号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胡适曾说:“国民党、共产党及国家主义党,均为中国青年学生所提倡,然打倒军阀及解除外人之压迫,实为以上三党之共同宗旨。”〔2〕
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但注重各种形式的铺天盖地的宣传,而且更注重在实际斗争中发挥民众的力量,凝聚人心,从而在复杂的政党政治竞争中脱颖而出。与北京政府的修约政策相对应,“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国共两党政纲中的共同点,从而加速了国共合作的步伐。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将废除不平等条约纳入国民革命的范畴,引导民众反对现行北京政府,积极支持革命。
国民党在处理对内反对军阀与对外废约反帝的步骤上,是根据形势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或是强调安内必先排外,即只有废除不平等条约,打倒帝国主义,才能去除军阀之害;或是在唤起民众广泛的废约要求后,又强调打倒军阀是废约反帝的前提条件。国民党的废约宣传,成为北伐的一面重要旗帜,获得了广大民众对北伐的支持。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国民党一再强调“改订新约运动”的最终目的仍是彻底废除不平等条约,向国民宣传“国民政府所领导之国民革命,其根本目的不在破坏而在建设一个现代国家”,而“改订新约”正是建设现代国家的重要步骤。在军事政治外交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国民党的地位逐渐得到较为广泛的认可,如,对1928年的关税会议重开问题,大多数人都支持国民政府,表示不能容许北京政府作为“一个对等的第三方”加入会议。这说明在南北军事没有完全分出胜负的时候,国民党的威信已远在北京政府之上。
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即着手将废约反帝纳入革命的范畴,将废除不平等条约逐步纳入革命纲领,作为反对帝国主义和反对军阀的重要革命议题。1923年6月,中国共产党在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五卅惨案发生后,中共于1925年6月5日发表告全国民众书,指出,“解决之道不在法律而在政治”,即必须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取消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一切特权。大革命时期,共产党揭露列强与军阀间依不平等条约而存在的政治关系,揭露北京政府和军阀在处理中外不平等条约问题上的软弱,号召民众支持废约反帝的国民革命,为号召民众反对军阀提供了必要的原动力。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共产党的革命政策由原来的废约反帝、反对军阀、反对北京政府,到提出彻底清除帝国主义势力、反对北京政府、反对南京国民政府、反对国民党。同时,共产党还由原来强调以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为废约主体,转变为争取废约领导权、以民众为废约主力军。中国共产党将反对“修约”作为反对国民党的重要理由,在党的内部文件中指出:“现时国民党所谓‘反帝国主义’宣传上,一忽而反英,一忽而反日,都不过是掩饰民族资产阶级,实际上替帝国主义当走狗的那种无耻的奴性的政策。”〔3〕共产党不断地对民众宣传,中国人民要完全战胜帝国主义,只有推翻统治者阶级,建立新的革命政权,才能实现民族独立和政治的民主自由。
三、废约运动与民众爱国运动
近代中国,几次大的民众爱国运动都因废约问题而起,又推动了废约运动的发展,并与反封建革命运动相互促进。废约运动持续的时间长,参与面极其广泛而复杂,其时因不平等条约而起的群众爱国运动,如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国民会议运动等等,既是废约运动和爱国运动的重要内容,又推动了废约运动的发展,无不体现了国民对民主政治的追求。
巴黎和会激发了中国人民废除“二十一条”的决心,促成了中华民族的觉醒,引发了五四爱国运动。“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取消其他不平等之条约”的声浪迭起。在国民的支持和压力下,北京政府权衡国家利益,最终没有在对德和约上签字,从而为日后收回山东主权留下余地。1926年5月4日,上海学生联合会发动三十余学校纪念五四运动,大会发表宣言,决心恢复和继承五四精神,要求“召集国民会议,建设真正和平”。另一方面,五四精神成为一般人判断政府外交是否符合民意的参照系,从而形成监督政府行为的无形力量,迫使政府在内政外交上考虑民众的意志。
民众参与的国民会议运动将对内争民主与对外争主权连为一体,将废约反帝与打倒军阀以及争取政治自由同时提出。1925年3月1日,全国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全国二十多个省区的一百二十多个国民会议促成会派出代表与会。大会将废约反帝作为第一个议题,宣布“人民之自由与权力应由人民力争、人民应有打倒军阀与打倒帝国主义之坚强信念、国民会议为团结全国人民进行战斗与夺取权力之机关”三项宗旨。12月18日,全国学生总会发表通告,要求各地学联会号召民众积极发展力量,提出政治上的根本要求,即:推倒段政府,组织人民政府,取得人民一切自由,召集国民会议,废除不平等条约,惩办安福系国贼等。尽管国民会议运动最终未能如愿,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同反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作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参加了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运动,声援和支持了广州国民政府与北京政府和军阀进行的政治斗争。
1925年5月30日,英国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中国随即掀起一股新的废约浪潮,激发了反帝的民族主义高潮。惨案发生之后,所有通都大邑莫不奋兴着革命民众之脉搏,即在穷乡僻壤,也渐次跳跃着反帝国主义的宣传。五卅运动进一步激发了国民的民族主义情感,使废除不平等条约的理念更为深入人心。
同时,五卅运动成了全国空前的、大规模的、并且持久的爱国示威运动,使一般民众对北京政府外交政策产生不满的同时,逐步认同正在鼓吹废约反帝运动的国民政府,认可其革命性和权威性。不少群众认为,当时中国南北分立,而“北洋军阀政府极不争气,惟有南方革命政府能与民众共艰危”。五卅运动一年后,拥护国民政府和国民革命军北伐的群众都表示决心“继续‘五卅’运动的精神而奋斗”,要打倒吴佩孚、张作霖,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四、废约运动与民族主义
在内政与外交打成一片而不可分之时,民族主义成为凝聚人心、整合社会意识形态的象征。废约运动要求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阐扬了近代民族主义的基本内涵。
废约运动与民国政治相互影响,而民族主义正是两者互动的精神动力。
其时,对内与对外,废约反帝与打倒军阀,成为国民革命同等重要的命题,废约运动则是民族自决和民族革命的重要步骤。正如1925年10月25日毛泽东为《广东省党部代表大会日刊》撰写《发刊词》所指出的:“革命的民族主义叫我们反抗帝国主义,使中国民族得到解放。”基于举国一致的废约诉求,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民族革命的重要内容。
广大民众,无论是个人或团体组织,都充分表达了对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愿望和主张。各阶级、各阶层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内在要求是一致的,其差异只在于先修内政再废约反帝,或是先废约反帝再修内政,或是二者同时并举,或是主张谈判修约,或是主张宣布废止条约,但始终以国家利益为根本前提。如,在废约运动高涨前,胡适等人从民族主义的思路出发,提倡民族的自救运动,主张以政治的改造作为“抵抗帝国侵略主义的先决条件”,反对以空头口号标榜打倒帝国主义,但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们的态度都发生了转变。在废约运动不断发展和高涨之后,无论是胡适还是其他人士,无论是激进的革命思潮还是温和的自由主义思潮、保守主义思潮等,不论其主张的现实操作性如何,都明确提出废除不平等条约和维护国家权益的要求。
在各派政治势力都标榜自己的爱国性和革命性的时代,有人主张以民族主义为标准,根据其对待帝国主义和军阀的态度,将政治势力划分为新、旧两派:“凡主张打倒军阀与帝国主义者,可名之曰新派。凡不主张或竟反对军阀与帝国主义之打倒者,可名之曰旧派。谁为新派?国民党,共产党,准国民党,准共产党,及一切急进分子属之焉。谁为旧派?军阀与帝国主义者自身,腐败官僚政客,及一切保守分子属之焉。新派重民权,旧派喜官治;新派重自由,旧派喜专制;新派主御外,旧派主和外;新派好进取,旧派重保守;新派多廉洁,旧派多腐败;新派喜接近民众,旧派藐视民众,此其思想之大别也。”〔4〕这一关于政治力量新旧派的划分,正是废约运动对民族主义发生重要影响的最好佐证。
民国时期,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都对废除不平等条约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而废约运动正是政治势力利用民族主义谋求民众支持的最好良方。余英时先生曾指出,百年来,中国一个最大的动力就是民族主义。如果能够得到民族主义的支持,某一种政治力量就会成功,相反,就会失败。
废约与否及如何废约,很大程度上成为当时政治势力内部争斗的重要“导火索”。废约与爱国问题,是各派势力攻击对手的重要政治工具。“爱国,爱国,这种声浪,今年以来几乎吹满了我们中国的各种社会。就是腐败官僚蛮横军人口头上也常常挂着爱国的字样,就是卖国党也不敢公然说出不必爱国的话。自从山东问题发生,爱国的声浪更徒然高出十万八千丈,似乎‘爱国’两个字,竟是天经地义,不容讨论的了。”〔5〕这一方面说明爱国主义在民国时期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也说明,“爱国”两字成为各方政治势力自持的政治工具之一。正如杨荫航指出的,各派军阀在攻击他人时,“一则曰卖国,再则曰违背道德、违背法律”,“凡异己者,即以此头衔加之”,以“骂人卖国”为攻击对手的通用手段,使“卖国”成为公愤;“今日中国无论何派,当其握权得志之时”,没有绝对不依恃外国势力的,而“当其失志无权之时”,又无不“骂人为卖国”。相互攻击和谩骂敌对势力“卖国”与不爱国,成为当时普遍的社会现象。
在“废约”与“爱国”的呼声高涨之时,废约运动对北京政府的内政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例如,巴黎和会上的对德和约成为各派相互攻击的重要理由,安福系为转移民众视线,先发制人地攻击研究系和钱能训内阁及其外交,引发了北洋政府最高统治者总统徐世昌和总理钱能训的去留问题。华盛顿会议上山东问题,成为各派政治势力较量的重要借口,由于传出梁士诒与日本直接交涉山东问题的说法,引发内阁变动,梁士诒遭到攻击;内阁问题又转为奉直军阀之争,并最终不得不兵戎相见,诉诸武力解决,引发了第一次直奉战争。后来奉系主导的北京政府,既在国民政府的压力下试图加快废约的步伐,同时,又因复杂的国内外局势而力不从心。在内政与外交打成一片之际,北京政府内部往往“议员们忙着‘倒阁’、‘拥阁’,政府中人忙着‘收买’、‘疏通’”,无意专心致力于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交涉。
总之,废约运动是一场全民参与的反帝爱国运动,谁高举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大旗,谁就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就能获得广大民心;谁坚持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主张到最后,谁就是民族主义的忠实拥护者和执行者。
注释:
〔1〕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2),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年版,第294页。
〔2〕《胡适在英宣言》,《大公报》,1926年11月11日。
〔3〕记者:《武汉讨共之重要发见》(一),《国闻周报》,第5卷第2期,1928年1月8日。
〔4〕梁明致:《中国政局之趋势??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3卷第71期,1926年4月17日。
〔5〕陈独秀:《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
来源:《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