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职务终身制曾长期困扰共产党执政

　　人民论坛记者：新一届政府领导班子已履新几个月，您对总书记及新班子抱有怎样的期待?

　　高放：新的中央领导层开局形象良好，他们有决心，有抱负，强调自己责任重大，表示一定要在任期内把国家治理得更好，并且已经在采取务实的措施。他们比10年前的上一届班子上任时，年龄更轻一点。

　　习近平同志特别强调“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不讲空话，注重实干;李克强强调要把改革的红利让人民更多分享，这些都是积极的姿态，他们讲新的语言，表现出了新的作风。随着新的领导层的良好开局，中国再次实现了最高权力的如期、平稳交接。

　　人民论坛记者：权力的平稳交接为下一届任期的扎实工作打下坚实基础，但中共应当汲取苏共的哪些经验教训呢?

　　高放：领导职务终身制曾经是长期困扰共产党执政的一个严重问题。从国际共运史来看，执政党领导人的终身制是从斯大林开始的。列宁1924患重病去世时仅54岁时。有人猜测说，如果列宁不是因病早殁，是不是也会终身任职呢?这个不能假设，我根据一些史料以及他一贯思想来看，我认为他是不会搞终身制的。1917年十月革命掌握政权前夕，列宁曾跟托洛茨基谈过，他说咱们掌握政权后，55岁就要退下来。说55岁是因为，俄国著名文学家屠格涅夫有篇作品里写道，人到55岁就会变得愚蠢。列宁说要记住屠格涅夫的话，55岁就要退下来。

　　不久前，我在北京大学法学院作讲演，谈到苏联的宪法和宪政，我认为苏联的宪法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是对领导人的任期无限制，这是一个严重漏洞，以后果然暴露出严重的问题，使得终身制无法避免。列宁去世之后，斯大林接任党和国家领导人，斯大林原来只是苏共中央总书记，主要职责是集中力量治理好党。1922年4月，苏共十一届一中全会开始设总书记一职，是为了加强从严治党，不让总书记在政权机关任职。可是斯大林并没有遵照这项规定，在列宁过世后，斯大林不但继续终身担任总书记一职，而且逐步独揽党、政、军三大权。列宁在世时，只担任政府总理，加里宁任国家主席，托洛茨基任共和国军委主席。苏共中央从未设立中央军委，军队是国家重要组成部分，这并不等于军队没有党的领导。托氏是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他担任共和国军委主席，依然体现了党对军队的领导。这样，党、政、军三驾马车就可以并驾齐驱。列宁当时建立的是这样一个既有权力分工、又有制约的政治体制，但列宁也有疏忽的地方，他在设总书记一职时，并没有设主席一职，如果再设个党中央主席兼政府总理就好了。苏共中央总书记本来只是苏共书记处第一把手，在政府中并不担任职务。列宁不贪图权力，不设党中央主席一职，就留下了缺口。如果列宁是党中央主席兼政府总理，那么列宁逝世后就要另选出一个人来接替列宁的职位。这样，斯大林就无法以总书记身份再去独揽党、政、军三大权。由于未设党中央主席一职，所以斯大林后来成为党中央第一把手，并于1941年兼政府总理及国防委员会主席。托洛茨基早在1927年被他整下来了，斯大林完成了逐步独揽党、政、军的三大权。斯大林严密控制了政府和军队，带头搞起了个人集权制、而且实行职务终身制，直到他1953年73岁中风去世才放弃权力。斯大林去世前，指定做过他秘书的、后来担任中央组织部部长的马林科夫接班。

　　斯大林带头实行个人集权制、职务终身制、指定接班制，但他的指定不成功，晚年他觉得马林科夫比较软弱，想换人，但还没来得及换，就猝然谢世了。马林科夫果然随即被赫鲁晓夫取代。

　　赫鲁晓夫上任后，最初想对权力过度集中的体制进行改革，他把总书记的名称改成第一书记，表明要加强集体领导，党政分开，第一书记不兼政府总理及国防委员会主席。但几年后，他感觉总理不听他的话，遂将总理撤换，他自己又去担任总理，恢复斯大林党政一体的体制。他虽没兼国防部长，但国防部长是他妹夫，他认为信得过。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搞的新的个人集权和个人崇拜，引起了党中央很多人不满，也让他妹夫不满，后来趁他外出休养时，发生了宫廷政变，逼迫他辞职。勃涅日涅夫上台后，吸取赫鲁晓夫的教训，一定要掌握军权，为此，又设立了国防委员会，由他兼主席。勃氏刚上台时，苏共中央曾经做出决定：今后党中央第一书记不能再兼任政府总理。所以，他最初不兼政府总理，实行党政分开。可是几年后，还是觉得在政权机关没有职务权力不够大，后来就改为兼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即国家主席，这是1977年的事情。这样，从勃涅日涅夫起，苏联的政治体制又开始实行集党、政、军三大权于一身，总书记兼国家主席和国防委员会主席，而且又搞终身制和指定接班制，这样的政治体制给苏联带来很大危害，实行老人政治、病夫治国。勃涅日涅夫之后的两个领导人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都是七十多岁接班，结果一年多就过世了。直至1985年，选出了年富力强、54岁的戈尔巴乔夫当总书记。虽然，戈尔巴乔夫也想改革，但由于原有的政治体制长期延误改革，导致政治体制改革难以推动，党内民主不充分，各种矛盾堆积如山，积重难返。在各种压力下，戈尔巴乔夫思想出现差错，他从科学社会主义转向人道民主社会主义，把西方多党制、三权分立制引入苏联，使苏联政局大乱，最后导致苏共垮台。

　　人民论坛记者：苏联这种政治体制的恶果有哪些?

　　高放：斯大林之后的苏共历任领导人，虽然也有过改革过度集权体制的做法，但最后都回到了过度集权体制的路子上去了。斯大林的个人集权制、职务终身制、指定接班制，对整个国际共运有广泛深远影响，危害很大，几乎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都仿效他，以为搞这三制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政治体制的正统，这是莫大的误解。斯大林去世后，东欧那些社会主义国家，老的领导人也都是搞终身制，比如阿尔巴尼亚领导人霍杰于1985年77岁过世，民主德国党第一领导人威廉?皮克于1960年、84岁逝世;铁托岁数最大，去世时88岁。毛泽东逝世时83岁，中国以外的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古巴的卡斯特罗85岁才辞去第一书记职务，金日成82岁去世，而且，他更进一步，指定其儿子金正日接班。越南共产党原来也是这样的体制，胡志明1969年去世时79岁了，后来担任总书记的黎笋1986年过世时也是79岁。各国共产党把苏联当老大哥，也自然把苏联共产党的终身制理所当然地当作社会主义的一种正常制度安排。在中国，是邓小平总结了毛泽东的教训，废除了领导职务终身制，他最后主动辞去军委主席时也已经85岁，不过，他1978年肩负重任时已经74岁。近20多年来，中国党政领导人 已经逐步年轻化，这样国家才显出生机与活力，才有利于避免苏联剧变那样的劫难。

　　中国梦最迫切的是要实现民主梦

　　人民论坛记者：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中国梦”，有学者总结说包含七个梦，即复兴梦、民主梦、改革梦、强军梦、民生梦、统一梦、和平梦，您认为是否全面，其中哪个梦是重中之重，要中之要?

　　高放：这七个梦总结得比较全面，但我还想再加一个和谐梦，包括两个方面的和谐，对内，建设和谐社会;对外，促进和谐世界。

　　在这几个梦中，中国人民最迫切要求实现的是民主梦。因为民主梦就是要把宪法真正、彻底地付诸实践，实现依宪治国，实现民主政治。我认为苏联非常重视宪法，先后制定了四部民主宪法，但没有全面实现民主政治，是因为苏联实行的是“党主政治”，即党为人民做主，党替人民做主。主要表现为，一方面，国家的发展战略、路线、方针都由党中央制定，交给苏维埃代表大会和政府执行。如果党的决策都是对的，人民自己不能做主也行，但实际上，党中央的决策屡犯错误，从一国孤立地建成社会主义到一国孤立地建成共产主义，一直急于求成。列宁犯过一次急于过渡到共产主义的错误，1921年他纠正了。斯大林又犯了两次急于过渡到共产主义的错误，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还继续犯急于过渡的错误。另一方面，干部任用制度及党管干部方面，应该由苏共提出干部名单交由人民选择，实际上不是这样，谁当总理、谁当部长，都是苏共中央政治局决定。苏联各级党政主要领导人包括各级苏维埃代表的选举一律都是实行等额选举，没有差额选举，候选人实际上全部由各级党委决定，这种在党控制下的选举，人民没有选择的余地。党替人民做主这种党主政治，在落后国家有历史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因为落后国家缺少民主法治传统，但是这种体制也有历史局限性和非理性。把“党主政治”改革为民主政治其实并不难，社会主义国家需要党的领导，但需要的是党的正确领导，如果共产党的决策不正确或局部不正确，最高苏维埃应该加以修改或否定，但是苏共一直坚持党主政治不改。虽然1977年出台苏联新宪法，规定苏联公民可以对国家工作提出建议和批评，但只限于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真提出重大问题，不仅不会被接受，还会被扣上“持不同政见者”政治大帽子。例如有人提出要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即被扣上修正主义、复辟资本主义帽子。

　　我国也制定过四部宪法，我国过去实行的民主在很大程度上受苏联模式的影响，这也是需要改革的。民主梦，实现的难度是要中之要，重中之重。随着国家的发展和人民要求与水平的提高，应该改变那种不正常的党主政治，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这样才能维护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制度，从根本上避免苏联剧变那样的劫难。

　　从1997年中共十五大起就提出我国要实现四个民主，即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其中民主选举是第一要义。现在的区人大代表选举比以往有所改进，即由苏联模式的等额选举改为差额选举。但是依我体会，这种差额只是形式，因为候选人不与选民见面，不发表讲话，彼此没有竞选，选民投票还带很大盲目性，在差额中通常按照领导意愿，都只投排名在前者，排名在后者只是当陪衬人。没有竞选，差额就是陪衬。在实现民主政治的过程中，为什么不能提供多个候选人，让他们展开竞选，让人民对他们多一些了解，让人民多一些选择呢?这并不会妨碍党的领导。国家重大决策仍然是由党中央提出，人民应当有讨论余地，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可以有选择余地。实行民主政治关键是要建立起违宪审查机制，对于不按宪法办事的行为要有监督机构予以纠正。苏联的宪法和实践的教训就是无人监督宪法的实施，这给我们提供一种借鉴，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现在习近平同志强调宪法的权威在于实践。人民期待宪法的实践理应实现真正有差额、有竞选、有选民积极参与、有选民认真监督的民主选举。只有从基层政权人民代表民主选举入手，才可以真正体现人民当家作主，进而逐步推广到中层和高层的民主选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实现，才能使社会主义制度固若金汤，犹如铜墙铁壁，任何风浪都难以摧毁之。

　　人民论坛记者：您刚才说，在上述七个梦之外，还要增加一个“和谐梦”，为什么?

　　高放：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这是2004年9月中共中央十六届四中全会的决议中提出的，2006年10月中共中央十六届六中全会进而通过《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近几年来，我们主要采取一些行政手段来维护社会和谐。十七大和十八大党章都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四者并列为我们党到2049年建国一百周年时的奋斗目标。到那时，不仅会在国内形成和谐社会，而且还会在国际上构建和谐世界。我把和谐梦添加进去，这样就有八个中国梦。我国古书《尚书?舜典》中有一句成语是“八音克谐”，意指古代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不同材质制成的乐器，能够合奏出赏心悦耳的和谐优美的乐曲。这是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真、善、美的最强音，也是中华民族的大幸，炎黄子孙的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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