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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石:九一八“不抵抗命令”出于张学良
蒋介石的《铣电》,有耶?无耶?
关于九一八时期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洪钫回忆说:蒋介石于8月16日,曾有一《铣电》致张学良谓: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予不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张学良曾将这个《铣电》转知东北各军事负责长官,一体遵守。《九一八事变当时的张学良》,《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4页。洪钫当时任陆海空军副司令行营秘书处机要室主任,随同张学良在北平办公,因此,他的回忆有相当的权威性。此外,还有另一个当事人赵镇藩的回忆,他说:当年8月,东北军第七旅旅长王以哲曾到北平向张学良汇报日军情况,回来后传达说:张副司令已经派人将情况报告了蒋介石,蒋指示暂不抵抗,准备好了再干,一切事先外交解决。要效法印度甘地对英国非暴力不合作的办法来应付日本,遇事要退让,军事上要避免冲突,外交上要采取拖延方针。他写道:接着又接到张学良转来的蒋介石的《铣电》(八月十六日),主要内容是:采取不抵抗政策,竭力退让,避免冲突,千万不要“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希转饬遵照执行”等语。《日军进攻北大营亲历记》,《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第4页。赵镇藩当时是第七旅的参谋长,北大营的守卫者。他的回忆也应该有权威性。一个洪钫,一个赵镇藩,两个当事人的回忆都证明有《铣电》,则《铣电》的存在似乎不容怀疑。
蒋介石与张学良
当年7月,长春西北万宝山地区的朝鲜农民因挖沟引水与中国农民发生冲突,日本以护侨为名殴打、枪杀中国农民多人。事后,日本即在朝鲜各地掀起排华风潮,同时扬言将向满洲增派部队。8月16日,蒋介石阅读长春市市政筹备处的万宝山事件调查报告时写道:一面交涉,一面侵袭,假交涉之谈判,为侵袭之掩护,其诈欺残酷之手段,乃人类所未有之丑伎,及目的已达,乃伪让而退。此其一步一步之螺旋而进之策略,吾已见其肺肝矣。呜呼!天下从此多事,吾甚为民众痛惜焉。《事略稿本》(11),第550页。这一段话,充满了对日本政府的种种侵略手法的惊悚之感。上文已经指出,1928年5月10日,蒋介石等南京国民政府要员在兖州决定,对日军在济南的挑衅,“决取不抵抗主义”。次日,日军即占领济南。直至1929年3月,中日签订解决济案交涉文件,日军才陆续从济南撤退。蒋介石有此经历,在面对万宝山事件时再次重申“不抵抗主义”,完全符合其思维逻辑。
不过,《铣电》的存在也还难于论定。这是因为:第一,洪钫和赵镇藩的回忆均系多年后的回忆,只有片断文字。而且,更关键的是,该电始终不见于各种文献档案。台北政治大学的刘维开教授曾遍查大陆和台湾的各类档案,包括保存蒋介石资料最为完整的《蒋中正总统档案》,均不见此电。因此,他主张对此电存疑。《蒋中正的东北经验与九一八事变的应变作为》,《九一八事变与近代中日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35页。
第二,唐德刚先生在访问张学良时,曾说:“那他这种伪造文件造得好呢,都说蒋公打电报给你,说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民族国家于不顾。又说你拿着个皮包,把电报稿随时放在身上。”唐先生这里提到的“吾兄”云云两句,正是《铣电》中的关键词语。然而,张学良仍然表示:“瞎说,瞎说,没有这事情。我这个人说话,咱得正经说话,这种事情,我不能诿过于他人。这是事实。”“我要声明的,最要紧的就是这一点。这个事不是人家的事情,是我自个儿的事情,是我的责任。”《张学良世纪传奇(口述实录)》,第434页。
前文已述,张学良多次否认“不抵抗命令”和蒋的关系。上述谈话中,唐德刚虽然特别引述《铣电》的关键词语以提醒张,但张学良仍然坚决否认。这种情况,似非老年记忆衰退可以解释。据此,《铣电》又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前几年,曾有人在书中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毅荻书斋”的展柜中藏有《铣电》原件,经笔者电询该书作者,该书作者自承:“此书不足为据。”参见窦应泰:《张学良三次口述历史》,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418页。
9月6日,张学良曾有《鱼电》致臧式毅与荣臻等人,电称:现在日方外交渐趋吃紧,应付一切,亟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当万方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遵照注意为要。张学良。鱼。子。秘印。《张学良文集》,香港同泽出版社1996年版,第488页。后来洪钫、赵镇藩回忆的《铣电》也许是《鱼电》的误记?
张学良在接受张之宇姊妹访问时,曾谈过他下达《鱼电》的想法:我已经得到了情报,日本要挑衅。(所以下了)不抵抗主义的命令。我的命令大概是九月,我在医院下的命令。九月。我忘记了,反正是九一八以前。我给东北(军下命令),日本来挑衅,我们不要跟他抵抗,……他要来挑衅,我们要躲避……没有想到大规模的……这种大的来啦,惹得国际的问题,世界的问题都来了。张之宇、张之丙:《张学良口述历史》。显然,张学良所说“在医院下的命令”,当即上述9月6日给臧、荣二人的《鱼电》。
两国交战是大事,不轻启战端,慎重、冷静地处理日方的挑衅是必要的,但是,慎重、冷静不等于完全放弃有理、有节的抵抗。以忍让求息事,完全放弃抵抗,将会助长敌人的气焰与野心。《鱼电》虽然针对小规模冲突而言,但它仍然是一项错误的决策。
不仅如此,张学良后来还在《鱼电》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向前发展了,这就是要求有关部队收缴士兵的武器。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上午10时,张学良接受天津《大公报》记者访问时坦言:“实告君,吾早已令我部士兵,对日兵挑衅,不得抵抗。故北大营我军,早令收缴军械,存于库房。昨晚(即18日晚)10时许,日兵突以300人扒入我营,开枪相击。我军本未武装,自无抵抗,当被击毙三人。”既然中国军人手无寸铁,自然只能“尽任日军所为”了。
南京国民政府的对策说明它默认并且赞同张学良的处理方针
辨明九一八事变时期的“不抵抗命令”出于张学良,并不能减轻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的责任。
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力图诉诸悲情,证明曲在日方,“证明我军对他们的进攻,都未予以还击,更无由我方炸坏柳条沟路轨之理”。其办法是诉诸外交。9月19日上午的东北干部会议,作出的决定就是“一切听各国裁判”。在随后召开的东北外交委员会上,顾维钧提出,立刻电告南京,要求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行政院提出抗议,请求行政院召开紧急会议,处理这一局势。《顾维钧回忆录》(1),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14页。张学良和会议参加者都同意。其后,南京国民政府采纳的就是顾维钧的方案。
蒋介石从上海方面得到沈阳发生事变的消息后,立即致电张学良,要张向外宣传时“力辟”日方散布的侵略借口??东北军“有拆毁铁路之计划”,无一语谈及军事准备与军事斗争。《中日关系史料》,第1页。9月21日,蒋介石回到南京,在召开的紧急会议上提出:“先行提出国际联盟与签订非战公约诸国,以此时惟有诉诸公理也。一面则团结国内,共赴国难,忍耐至于相当程度,乃出以自卫之行动。”《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绪编》(一),第281页。22日,蒋介石致电张学良,要求张迅令青岛海军集合塘沽,以防“与日舰发生万一之意外”。《中日关系史料》,第12页。此后,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都一心一意寄希望于国际联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不曾指示张学良和东北军抵抗。这就说明,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在事实上默认和肯定张学良的“不抵抗主义”。
当然,揭穿日方谎言是必要的,向国际联盟提出申诉,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和支持也都是必要的,但是,没有下达任何一个军事准备与抵抗的指示,却也是不正常的。戴季陶等当时就提出:“当时当地军队若竟无一舍死之人,恐外无以启世界对中国之信赖,内无以立后代儿孙之榜样。”《戴传贤、朱培德电蒋中正,中央决请主席回京》,《中日关系史料》,第2页。邵元冲在参加中央党部的紧急会议也认为:“所谓不抵抗者,乃不先向人开火攻击,并非武装军人遇敌来袭击至包围缴械时,犹可束手交械而谓之不抵抗主义者。民族主义,国民精神丧失已尽,安怪异族之长驱,如入无人之境也。”《邵元冲日记》,1931年9月19日。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74-775页。
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之所以默认并实行“不抵抗主义”。其原因和张学良一样,也在于“恐日”,过高地估计了日本的军事实力。1932年1月12日,蒋介石下野还乡,在奉化武岭学校演讲时说:“中国国防力薄弱”,海陆空军不足,一旦给日本提供“绝交宣战”的口实,“必至沿海各地及长江流域,在三日内悉为敌人所蹂躏,全国政治、军事、交通、金融之脉络悉断,虽欲不屈服而不可得”。《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绪编》(一),第317页。应该说,这段话道出了蒋介石的思想症结。
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之所以默认并实行“不抵抗主义”,其原因还在于“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政策。当时,蒋介石正在全心全意剿灭在江西等地不断发展的中共和红军的力量,自然,对外必然采取息事宁人的对策。9月20日,国民党中央训令各级党部“唤起全国国民,努力救国”,但是,其第一条却居然强调:“危害民族生存之赤匪必须根本铲除。”《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绪编》(一),第279页。
九一八之后,日本进一步企图在华东地区挑衅。10月6日,日舰大举来沪,蒋介石指示上海市长张群说:“日本军队如果至华界挑衅,我军警应预定一防御线,集中配备,俟其进攻,即行抵抗。”《中日关系史料》,第21页。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攻上海闸北,蒋介石和国民政府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方针,这就较“不抵抗主义”向前进了一步了。
来源 :人民网